2012年3月23日@KMU |
昨天有幸聽了楊佳嫻的演講,作點筆記。此篇分享筆記前半段,改明兒再來分享後半段。
首先記錄楊老師的這段開場白,有部分大概是想反駁昨天在非死不可上瞧見有些人說醫生只會考試,毫無人文素養的說法。
「在醫學大學裡面談論文學有關的議題是非常有趣的。因為台灣在日本殖民的時代,常見有醫學背景的人和喜歡寫作的人這兩種身分常常是合在一起的。當代台灣文壇裡,醫生跟作家之間的結合也非常多。所以醫學與文學之間,在整個文學歷史上非常有緣分。可能一個醫治的是身體,一個醫治的是心靈。這其實是一個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
在講詩之前,楊佳嫻自述她喜歡從現代繪畫來入手。
「因為我覺得所有藝術門類,裡面基礎的道理其實是共通的。不管是音樂、繪畫,或是文學。但文學作為藝術門類的一種,稍微比較特殊一點。」
我們看美術作品時,它可以直接訴諸我們的眼睛視覺的感受,即使你完全不認識這個畫家是誰,看不懂它的題目是什麼意思,這個圖畫的形象色彩,本身就會給你某些官能上的刺激。或是聆聽音樂時,不知道那個音樂家是誰,不知道歌曲的主題是什麼,或裡面唱的語言你是聽不懂的,但因為它直接訴諸你的耳朵,是種感官,也一樣會引發你厭惡或喜好的直接感受。
惟獨文學這種藝術是以曲折的方式,雖然眼睛看到書,仍需要腦子去轉折一層,其實是在領受上比較困難的文類,因此它其實是稍微有一點距離的文類。儘管如此,作為藝術的一種,它的構成跟繪畫或音樂其實有非常靠近的地方。
接著楊老師秀出了一幅René Magritte的畫。他是一個在美術史上被歸類為超現實主義的畫家。「超現實」是一個法文詞,這個法文的意思並不是說「脫離現實」,而是「超級現實」,比現實更現實,更為現實。也就是它通過一種畫面,這個畫面表面看起來不合常理,可是裡面表達出來的意思,反而是用不合常理的表象,更靠近了某些更符合我們內心心裡真實的部分。
例如這裡我們看到一個人照鏡子,人之所以照鏡子,主要是看我們是否整齊,臉看起來如何,我是否得體。那是我們想知道自己的面目如實折現出來應該是什麼樣子。我們假定鏡子會告訴我們,我們看起來應該是什麼樣子。但這個人照了鏡子之後,看不到自己的臉。他看到的是自己的背面。
這個人可能在心理層面遭遇了生命的裂痕或困境,以致無法面對自己。所以即使今天去照了鏡子,看到的還是自己的背面。即使在鏡子裡,他都無法面對他自己。照了鏡子卻只能看到背面這件事在表面上是完全不合常理的,可是它所表達的意思卻往往是我們每個人其實在生命中都曾經歷過的那種感覺。
當一個畫家想要畫的是「一個人不敢面對自己內心真正的恐懼」,這件事聽起來很抽象,通過繪畫想要具象地表現出來時,這個具象該如何處理?他使用的就是這個方式。這有點等同於詩裡面的「意象」,一種象徵。詩裡面也是常常處理一樣的東西,我想要表達我的痛苦,想要表達我的快樂,想要表達惆悵,這些情緒本身都是非常抽象的。
文學作品與繪畫一樣,要賦與一個意象,一個具體化的什麼東西,去把它跟抽象的意義連結在一起。那麼你的讀者看到你的比喻,利用文學手法把它比喻成一個具體旳東西,才能明白你想要表達的感受是什麼。
這幅也是Magritte的畫,畫名叫作「記憶」。上面有一個石像,像美術教室裡的石膏像,但太陽穴上面有血。
東西方神話中我們常讀到某個人因為等待得太久,變成了石像。在美術教室中看到的石膏像或是羅浮宮中希臘羅馬神話的雕像,這些石像或石膏像都是一種被凝固的生命的某一片段的表情,那個表情在瞬間被凍結,成為後代人感受或描摩的對象。
無論如何,想像成某一個人經過太久的時間後石化了,即使石化了,太陽穴旁邊的血跡仍然如此的鮮明,你甚至能感受到那種黏稠感,甚至血淌下時感受到皮膚上那種爬行的感覺。是什麼樣的東西令一個人變成石像以後,太陽穴上的血跡仍然不會乾?是什麼令他能夠長久感受到傷害本身的歷久彌新?
人生裡有時候我們會受到某些傷害,這些傷害過十年一十年你回想起來那個痛苦與當年還是一樣的。有些時候文學就是要寫這些東西。有時候藝術的本質就是這些東西。
記憶久而久之也許會淡,也許會持續的加強,文學或其他的藝術門類往往是在把記憶留下的過程當中,不斷使其永遠看起來都跟新的一樣。這太陽穴上的血跡有點像遭逢某些事時,有如一顆子彈打到你的心臟裡沒有取出來,永遠卡在你心裡的某個房間,血流通過之處就有顛簸的感覺。
有時文學就是要寫那個顛簸之處,要寫那個恆久的傷痛。就這點而言,楊佳嫻說「我覺得文學的本質是在追思。」主要是在寫已經過去的事情。
那科幻小說呢?我們別忘了最好的科幻小說主要是在應對人類當前已經發生的困境並眺望未來的困境,而那未來也很快就要變成過去,都與時間及追憶有非常大的關係。
再來如果閱讀藝術家的傳記,會發現他什麼時候開始提筆畫畫,什麼時候開始寫下第一段旋律,什麼時候開始寫第一首詩,往往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我的個人與整個世界碰撞,產生裂縫』的那一刻。就是他強烈感受到受傷的那一刻。
受傷這件事固然痛苦,但他很可能會被昇華為藝術。昇華為藝術時,可以安慰許多與你同時代,或你之後與你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這是藝術的力量。
回到這幅畫,它同樣是提供你一個意象,要表達這種記憶的感覺,傷痛歷久彌新的感覺,這畫家用這種畫面,這個具象的感受來表達抽象的感覺。
楊佳嫻說,看到Magritte這幅畫時,就想到王家衛的東邪西毒,裡面有一段話是說,「或許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什麼都可以忘了,以後的每一天都將會是一個新的開始。你說,那多開心。」這句話其實很白,但放在電影裡,那裡記憶給予每個人傷害的過程中,這段話就給人一種刻骨銘心的感覺。
所以不管東西方藝術或哪一種藝術的門類,它時常在表達對時間的痛苦。
時間必將帶走某些美好的東西,時間又不一定會把傷痛的感覺帶走。所以時間是一個非常吊詭的東西。我覺得他是在表達這種複雜感覺裡面的某一個面向。
接著看到詩,首先看一首非常早期的中文新詩,這是胡適先生寫的。
胡適先生作為白話文學的健將,提倡用白話文寫詩之後,大家就茫然,當時的文人要寫古詩,押韻平仄大家都會,問題是怎麼用白話寫詩?胡適自己提倡,只好自己下海。
他寫了一本書叫作《嘗試集》,裡面其實收集了非常多寫的不太好的詩,胡適博士其實沒什麼文學才華,但那整本書,練習久了之後總是有一兩首佳作。
秘魔崖月夜就是他少數被傳頌的一首佳作。
不管秘魔崖是什麼地方,總之這個地點曾經有過美好有月亮的夜晚,也深刻地銘刻在創作者的心裡面。因此有下面這首詩。
「依舊是月圓時,
依舊是空山,靜夜;
我獨自月下歸來,—
這淒涼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
驚破了空山的寂靜。
山風吹亂的窗紙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第一段只有四行,只有四行的詩一般我們寫的時候會儘量避免重覆的字句。可是這裡第一行用依舊,第二行又用了依舊,為什麼要這樣寫?
我們知道文學作品裡有時會講反話,你愈是沒有寫出來的東西,或是你寫出來的東西的反面才是你真正想要講的。
這裡用「依舊」就是說,月圓這件事情現在跟以前一樣。空山靜夜這樣的美景,現在也跟以前一樣。
如果一個人要不斷強調什麼東西跟以前一樣,表示一定有一個非常核心的東西改變了。如果一切都跟以前一樣,就不需要講。
他今天去數這個也一樣,那個也一樣,那一定有一個東西改變了。那個改變的東西就是「我獨自月下歸來」。
他以前不是獨自,以前身邊有伴侶。
現在雖然是在跟過去一樣的美景當中,但現在獨自月下歸來,這淒涼如何能解。
他抽象的感受—淒涼,是在這句才出來的。
如果「這淒涼如何能解」放在第一句,反而力量不強。
他把前面的景都舖好了,然後感情才被引出來,最後抽象的詞彙才出現,而抽象詞彙出現的時候並不突兀,因為有前面三行作為基礎。
第二段講到山上的松濤,松樹被風吹時,視覺上像波浪,聽起來也像海濤。
驚破了空山的寂靜。
山風它吹亂的窗紙上的松痕,它只能吹亂,不能讓松痕消逝,因此心頭的人影也一樣,散不去。
他最後要講的東西是:我心頭的人影是吹不散的。
但他用窗紙上凌亂的松痕,來表達他內心那個吹不散的人影。我們可以設想窗紙上紊亂的松痕就像內心的雜訊。
這首詩的意象非常的精確,非常的單純,但情感上面的表達非常的強烈,因為精準。
最後兩句,以及「依舊」和「獨自」之間的關係,順當地把那詩的感覺帶出來。
這是非常早期的現代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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