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當年讀到《十二國記 黃昏之岸 曉之天》裡,所謂的西王母口裡那些不知所云,言不及義的空話時,心中升起的憤慨,部分是由於心疼泰麒的遭遇,另一部分則是氣惱小野不由美對於「神」的認識竟是如此荒謬。
這回在《白銀之墟 玄之月》末了,讀見李齋「再次確認了上天的毫無道理和莫名其妙」時,心底深處仍默默對小野不由美喊話「誰莫名其妙?你才莫名其妙!你全家都莫名其妙!」然而說到底,若是生命經驗未曾有機會好好認識神,認識神的目的、計畫、經綸,僅能依據街談巷議猜想描述,又怎好因其努力揣摩「上天」樣貌後勉力陳明的面貌而被嚴厲苛責?
明明因著《黃昏之岸 曉之天》對神的描繪如此荒誕而多年拒看小野不由美,在知曉十二國記有了續集之時,我仍然為了掛心多年的泰麒、驍宗,以及戴國,忍不住雀躍。
在戴國命運懸而未決、國家景況風雨飄搖的這四卷書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其對阿選心態的描寫。篡位者的心態究竟是什麼?當在位者並非暴君,即位後也誠摯重用對手及其麾下,國家的處境正逐步邁向國泰民安之際,篡位的決定背後究竟有多少心理曲折?在面對周遭各樣的聲音時,究竟有多少的舉棋不定與懊惱氣恨,就在《白銀之墟 玄之月》的四卷書中,娓娓道來。
從阿選與驍宗同為國家左膀右臂的時代開始談起,每當鏡頭對準阿選,便帶我們多認識一些阿選的心情。於是逐漸知曉了原本經歷、能力、地位各方面都在伯仲之間的二人,何以終於演變為王與盜賊的差距。那個造就雲泥之別的心態,表面上是因爭競而失了本心,如同琅璨對阿選所言「驍宗將軍和你競爭的是誰是更出色的人,而不是驕王的寵信、地位和名聲這些只是肉眼就可以看到的東西。⋯⋯久而久之,你忘記了在和他比什麼,凡事都為了博取驕王的歡心⋯⋯但是,驍宗將軍始終沒有忘記在和你比什麼。」實則,從阿選對麾下,對於他人性命的態度,透出:真正造就那個王與寇的距離的,應是仁愛之心的有無罷。在驍宗裡頭,有著對人,對各個生物的悲憫。所以他能使轍圍的百姓世世代代感念;是那份仁愛,使驍宗可以為了僅有短暫情誼的酆都,心痛感慨;為了不要徒增死傷,束手就擒。阿選則是:為了「處理」異議者,即便是強媬中的嬰孩,都可以毫無憐憫的剷除。連曾為同袍的麾下,一旦認為不同道,便毫不猶豫地使其成為魂魄被掏空的軀殻。恐怕,他作為一名將軍之時,對麾下有的任何恩情,也不過是顧慮人言而做做樣子罷了。
另有一段談及—
當案作提醒張運「雖然是職責所在,但冢宰直到最後都懷疑台輔的身分⋯⋯」
張運的反應則是「我並沒有懷疑台輔,只是考慮到萬一的情況,所以謹慎行事。有自稱是台輔的人出現,怎麼可能完全不懷疑他?雖然心情上想要相信,想要歡迎,但我是冢宰,必須優先為主上的安全和國家的安寧著想,當然必須考慮到萬一有人冒充台輔的可能性。無論多麼於心不忍,我的身分不允許我全然相信。」
據案作所知,這並不是張運在「找藉口」,而是張運發自內心這麼認為。他並沒有說謊,只是立刻想要掩飾對自己不利的事實,只是稍微改變意思,微妙地扭曲事實。幾次之後,就可以把事實引導向對自己有利的方向。
經過兩、三個月之後,他就會忘記自己曾經懷疑台輔,認為是自己以外的某個人懷疑,自己表達了反對的立場。
因為對張運來說,這就是「事實」,所以他能夠毫不羞恥地大聲主張。不知道當時狀況的人,看到張運的這種態度,就會相信他。一旦相信之後,即使之後得知了事實真相,也會覺得那只是旁人想眨低張運的惡意。
張運雖然無能,但一直以來都用這種方式讓自己看起來很能幹。
讀著讀著,不由得感慨:小說果真是現實生活的寫照與縮影。行走人間,不時仍會遇見其實無能,但藉自欺欺人,或者亦是藉一次次微妙扭曲事實,使其發展為對自己有利的故事。當如此之人理直氣壯地大聲主張,並令他人難以辯駁時,恐怕在更早以前,他們便接受了自己先前為自保而扭曲出來的新版事實,並全心相信、擁護。我們甚至無法譴責他們的良心,因為他們的良心也誠摯地信仰著他們口中所出每個表述。
有趣的是,在前面看似將某些情勢看得很清楚的案作,即便認定驍宗比阿選有能力,阿選是因嫉妒而襲擊驍宗,仍為了有機會取得權勢與地位,願意「助肘為虐」。當然關於為了個人私利的心態,「十二國記」系列在先前,從來不乏相關陳述。
卷四走到最後,其實並非「從此幸福快樂」的完美大結局,部分令人掛記的角色的下落,作者也就留個懸念給讀者自行去咀嚼。都說小說家容易在寫出故事時經歷:角色恍若活有了自己生命,走出超越作者原先意料的劇情,令其不得不繼續寫下去。我想十二國記一個成功的點,大概就是它也讓這些角色活在讀者心中,在情節仍撲朔迷離之時,便不由得腦補出一個自己喜歡的結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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