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偽善的世間，看見人與人間的真摯──我看「山河令」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因著張曼娟老師粉絲專頁上的介紹，看了陸劇「山河令」
看著，情緒被劇裡，足以超越愛情、友情、親情的「知己之情」牽動。無以名狀的感受在胸腔安靜湧動，僅用「感動」一詞來形容總覺太過粗糙。

據聞此劇原應為同志片，因著中國電檢尺度的限制，熱烈的情感僅能隱晦於演員的眉宇之間。
我卻慶幸，由於這般的限制，使人與人間的相知與真摯不至被肉體和情慾分了神。
畢竟吸引我的，當是類似《棋靈王》中，進藤光與塔矢亮間，那種相知相惜的情誼吧。

劇中的許多片段：比如雙位男主（失散多年後）初見面時，阿絮驚豔於老溫的容貌與光采，不由得多凝視兩秒的眼神；比如老溫欲進一步探探流雲九宮步而追隨阿絮至鏡湖山莊時，二人打鬥的畫面⋯⋯一面電視劇的製作將每一畫面的美感發揮到極至，另一面演員的眼神流轉與每一瞬息的表情變化，也令我不由得反覆回眸。

許是長期於科學領域打轉的遺毒，我連人與人間的關係都忍不住思量再三—究竟阿絮如何漸漸向老溫敞開心扉，願意接受對方為知己？
然而回顧起自己的生命經驗，又轉瞬明白了—許多時候，其實也就是種莫名的直覺，令我們相信：在生命中遇見的某人，值得深交。又豈需就此人的一言一行逐步分析後才決定接納對方為友？

整齣劇所提示的意旨梗概，或者可用溫客行的一句話來概括—「戴著鬼面的不一定是鬼，長著人臉的也不一定就是人。」

明面上的名門正派，亦可能是為了一己之欲利，殘害算計兄弟之人。劇中數次提及「人心即鬼蜮」，在人皮面具下的鬼蜮，有如張愛玲筆下，華美袍子底下滿布的蝨子，布一掀，隨即傾巢而出。溫客行自年幼，即被迫正視人心人性裡那可怖的鬼蜮，因此他蟄伏著等待著，時機一到，謠言或複製了的琉璃甲不過是手段，要將那華麗的袍子一舉掀開。

趙敬是劇中的大反派，另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正派」，則是莫懷陽，以正邪不兩立為由，連相處多年，理應情感深厚的，自己的師弟與徒兒都能毫不憐惜地殺害，似是高舉公理正義，根本也不過就是覬覦溫客行身上的武庫鑰匙。

相對地，在眾所認知最殘酷無人性的鬼谷中，卻也有著如溫客行與顧湘間真摯的情誼。

也不由得想起龍雀對溫客行的父親—甄如玉的品評「偌大一個江湖，在我甄兄弟面前，誰敢稱高潔？正是因為他高潔過甚，赤子之心，這濁世才容不下他。」
武林眾人以追殺魔頭為名圍剿容炫，其實也不過以正義之名包裹貪欲，無法取得所欲所望之物時，看似轉而找「袒護魔頭」之人算帳，實則換湯不換藥，依舊是為了一己慾念，為自己的行為套上冠冕堂皇的口號。亦是少數人為了一己之私，操控了群眾。

「山河令」中，出現了好幾回群眾盲從的畫面。包括溫客行一開始為了攪動江湖而激起鬼谷之人一同為「殺死吊死鬼，奪回琉璃甲」的目的奮起；高崇的英雄大會上，眾人因幾句真假難辨的證詞而激憤欲制裁討伐高崇；龍雀口述的畫面裡，眾人群起圍剿容炫與後續接著逼迫甄如玉；以及溫客行在眾人面前揭開趙敬的真面目時高喊「殺死他」的人群⋯⋯。

人們因著一個高聲呼籲而沸騰，群起著魔瘋狂。鬼谷人稱溫客行為「溫瘋子」，然而比起一人的瘋癲，群眾盲目蜂擁的瘋魔，與神智遭控、毫無思考能力，僅能聽令行事的藥人又有何區別？

「山河令」中個性最可愛的，我覺得大概就屬曹蔚寧了。群眾的一窩蜂，更顯出曹蔚寧的可愛。當他的師兄質疑顧湘「做事、說話，略帶有一份邪氣」之時，能凜然回應「阿湘那不是邪氣，那是系出天然，赤子之心」。並以他澄澈單純的心，不隨世人的看法臆測，能以「清風霽月、高山流水的絕世知己」來評價溫、周二人。

劇中我心目中第二可愛的角色，則屬溫客行，他初見（儘管其實不算初見）周子舒時，只為了殘酷命運中曾有的極少數溫暖回憶，便緊隨不離，對於阿絮每回面無表情的淡漠回應與軟硬釘子，永遠以饒富興味的神情與詼諧的言語去對應，每每令我莞爾。回顧他自八歲起便在鬼谷那樣的肉池地獄裡掙扎求生存，為求存活，練就一身出類拔萃的武功不稀奇，稀奇的是他竟也能在那樣精神上的窮山惡水中自我充實出優異的文采與滿腹詩書，還能吹出阿絮的體驗中，那「清正堅韌、百轉無悔，非心性無邪者不可得」的簫聲。儘管其父甄如玉一生救人無數卻未有善終，溫客行能有如此優良的資質或許也是優良血統造就的成果？

我自己家中養了個多話的幼兒（笑），看到溫客行的嘮叨多話，動不動引經據典簡直到了喋喋不休的境地，不由得猜想他童年之時，大約也是個絮聒的孩子吧。然而劇中演出的溫客行童年片段，顯然因著受到過大的衝擊，多是安靜隱忍，令人想到便無法不心生憐惜。

如果說，溫客行有個對照組，大概便是龍孝吧。溫客行緊抓著復仇的意念，掙扎著求生，卻仍能對善惡有基本的辨識，能教導「會走路就會殺人」的阿湘「鬼谷以外的世界，並不是這樣。」甚至可能也領著阿湘，使她仍對善與美有渴望。而龍孝則從對自己殘疾的自卑中，長出了對父親的仇恨，扭曲了心態，把自己的心餵養成一個其醜無比的怪物。若他果真如願以償找到身體殘疾的救治之法，能如他自己所言，頂天立地於世人面前，只怕不過長成另一個趙敬罷了。

同時猜想著：葉白衣應當也很喜歡溫客行吧（欸，別想歪了，長輩對小輩的喜歡也是一種喜歡阿）。他於初識周溫二人之時，對周子舒喊道「秦懷章的徒弟，那小子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可得提防點他。」顯然並非真察覺溫客行有什麼不對，純粹耍嘴皮子想惹氣罷了。看葉白衣特地去尋周溫二人，領他們同往龍淵谷，以及他與溫客行鬥嘴時的滔滔不絕、生龍活虎、樂在其中，大約獨居深山，過了多年的「活死人」生活以後，總算有人激起了他的一點生命力。當他得知溫客行是鬼谷谷主時，激憤的表面下，或許也有些感慨與徬徨？（可能也感慨自己無法與這幾位小朋友相聚於四季山莊，一同享受他早先才剛點過餐的白菜豬肉餃子）當他決定放溫客行一條生路，也許心裡也感激著周子舒與溫客行的堅持，讓他那「剿除鬼谷」的誓言，有了台階可下。

劇中另一個動人的橋段，是阿絮覺察到老溫便是鬼谷谷主後，仍不動聲色，待他一如往常，甚至從諸般線索推斷出葉白衣特地來信「你混蛋」的緣由，以及老溫準備慨然前去阻擋葉白衣的心思，因而特地超前去與葉白衣周旋，乃至後來緊急關頭厲聲向著那已然百多歲的劍仙質問「誰都可以審他，你配嗎？」的殷切，對老溫那似是隨口一句「我管你什麼谷主妖主，首先你是我師弟」的表態。

類似的場景，當曹蔚寧聽見溫客行就是鬼谷谷主，大感震憾之餘，仍保持緘默，留待僅剩他與阿湘二人獨處之時，才趨前詢問。

老溫以及阿湘行走人間，與他人建立逐日益加深摯的羈絆時，心中最懼怕的，便是自己的出身為對方所知。因此，當周子舒與曹蔚寧能於那人人喊打喊殺的外殻身分之下，看見溫顧二人的本心，繼續至誠以待，又是一個與高舉正義大旗名門正派之偽善的極大對比。

劇中有回，顧湘見到溫客行時，問起周子舒，被溫客行調侃「你關心他做啥？想讓他作上門女婿？」顧湘嚇得猛搖頭『我才不敢，他那個人看起來和和氣氣的，實際上沒人看著他的時候，眼神比鬼還可怕。』溫客行笑道「那你還問他」顧湘一句『我覺得因為他在的時候，你看起來更像個人』令溫客行頓時怔忡。後來曹蔚寧和顧湘談起溫周二人的知己情誼，顧湘也說『我從小跟著主人長大，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麼⋯⋯活生生』所謂的好友知己，大抵也像如此，真正遇上契合之交，便能喚起一個人最自在的自我展現，因而更活生生，更有生而為人應有的樣貌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