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又一代的生命傳承裡,其中所不斷傳遞、承繼的內容,究竟是什麼?
從生物學的觀點,自上一代流傳給下一代的,是血脈,是記錄在我們細胞核心的基因訊息。
有形的訊息以外,觀念、習慣、規矩的代代傳承,儘管以非形體的形式存在,卻是影響深遠。
種種的傳承,造就了群體。當單位小至個人,我們不易覺察群體的一致性,多是認知到自己與旁人的差異。然而,旁觀一家族,便足以辨識以家族為單位的一致性,足以察覺:即便個體間性格迥異的家族,與外人相較,仍有其內部一致性。異國見聞更是如此。置身他國時,陌生的不僅是環境、語言,還有思維、習俗。縱然是極其強調個人特色的國家,也能讓異鄉人察知屬於此一族群的特質。那樣的群體特質,同樣來自生命的傳承。
人們的生命傳承,多是來自父母。然而成長期間,甚至長成以後,我們鮮少明確地感知--父母也曾是孩童,也曾經歷成長時的摸索、探究、歡欣與挫敗。
作者裴芳詩藉由《長橋》,爬梳了上一代的生命歷程。其父母的成長,與越南近代史上,法國殖民、越共佔領等重大事件息息相關。接著,隨著新生命的產生,作者也與手足參與其中,一同經歷逃亡,休戚與共的,在異鄉勉力拼搏著。其中的坎坷,令有幸於(看似)和平時代生長的我們於閱讀時,不由得心驚,也同時覺知:我們如今在其中生活、吐吶的時代,也將成為歷史的一段曾經。我們也會是某個區域、某段歷史的見證者。
作者提及「1945年時有個契機,北部、中部、南部的越南領袖本可共創一個自主自立的民主國家。假如成功,就能免除接下來三十年的戰禍,也不至於犧牲數百萬條人命。……我的人生會有多大差別,誰知道呢?」歷史的長河上,一個契機便可能產生全然殊異的劇情,也常在某些人的一念之間,造就霄壤之別。「戰爭中傷亡的,可能是某人的奶奶、爺爺、母親、父親、兄弟姊妹、孩子或愛人。」史書上從來讀不見戰爭所造成,螻蟻般的人們心中,層層疊疊的陰影。作者於成年後,意識到自己童年時內心的恐懼,原來來自父親兒時的驚懼。上一代經歷過的心驚膽戰,成了孩子心裡所拖出的,一道綿長陰影。原來代與代間的傳承,其實也涵括了創傷,涵括了動盪所滋生的惴慄不安。
「1975年4月30日,無法一言以蔽之。現今在越南,以戰勝者的立場而言,這一天被稱為解放日。而對我父母這樣的海外僑胞,他們所記得的這一天是亡國日。」
旁觀他們的逃亡歷程,會覺得這家人其實夠幸運,能夠全家平安抵達美國並在其中覓得一處安身之所。然而我們也瞧見,他們在每段過程中的頑抗掙扎何等倉惶狼狽。他們是亡國的倖存者,抵達美國,終需背負摘不掉的「難民」標籤。其中的酸澀,從來不是外人能領略。藉著訪問父母,作者得以望見自己尚未來到世上時,父母的曾經;《長橋》的撰寫,也讓我們見證了一個家族記憶的傳承。
在台灣長大,尋常之時周邊出現越南人,愈來愈不希奇。我首先曉得的是移工,接著認識新住民。近年來,新住民的第二代也逐漸嶄露頭角。然而,在翻開《長橋》以前,我對越南史從來缺乏概念。明明台灣與越南間的地理距離,其實比日本還近,明明移居台灣的越南人,遠高於移居台灣的日本人,然而無論歷史、文化,我們對日本,從來比對越南還要熟悉。當然造就此現況的,有太多因素,無從針砭也實在沒必要。
近年來,好幾本在美越南人所著之書譯為中文,如如阮越清的《同情者》,如王鷗行的《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如歐大旭的《倖存者,如我們》。或許逐漸,我們會稍微更多認識那與我們似近猶遠的越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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